肉體創傷有目共睹,但心理創傷卻往往非靠肉眼能夠偵察得到,然而,後者的影響非但不比前者輕微,反之卻可能更深更遠。心理救援不容忽視,香港紅十字會臨床心理學家張依勵博士為我們解說因由。

紅十字會_人道救援_心理急救

紅十字會的人道工作時有聽聞,但到底甚麼是人道?曾深入伊波拉疫區、尼泊爾大地震災區及孟加拉大型人口遷徙的邊境,並參與處理本港南丫海難、馬頭圍道塌樓及其他災難事故的張依勵表示:「除了書面定義之外,對我來說,『人道』就是一份心意,當看見一個人痛苦或備受折磨時,我們會很想盡力為他除去這份痛苦,或帶他遠離令他痛苦的環境。我們可以做的,包括提供物資、醫療援助或其他支援,回應其需要,紓解困憂。談到救援,大家馬上會想到建屋、提供醫療服務及搭建衛生設施等硬件,這些工作的重要性毋庸置疑,但要幫助災民重建人生,心理救援亦是不可或缺。試想像,即使為災民提供食物,若他們深陷絕望當中走不出來,也未必吃得下、睡得香。基於全人的災後救援角度,心理救援就是幫助他們回復一個健康、能夠面向未來的心理狀態。」

災區中的心理救援
那麼,心理救援是如何進行的?張依勵指出:「跟其他救援方式一樣,我們實施心理救援時,首要是針對受助者的需要。每一個災難造成的心理需要都不一樣。以地震這種自然災難為例,有很多失去親人、跟親人失聯或失散的情況,又或是災區開始爆發疫症。我們要先評估和瞭解受助者的需要,再比對當地社區如何回應這些需要,繼而思考我們紅十字會應在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、肩負哪些責任。我們會做很多培訓,令救援人員具備心理支援的技巧,當他們被派駐到災區服務時,就能為災民提供最適切的心理援助。
記得有同僚跟我分享,有一次在災區派發物資時,遇上一位只有幾歲的孩子前來領取物資,引起了他的注意,因為他們在派發物資前,已聲明由於物資很重,希望由家中的成年人前來領取。追問之下,才知道孩子的父母在災難中雙雙身亡,家裏只餘下他,同僚便馬上為他提供心理急救。心理支援當中,有許多不同的介入技巧。例如在難民營中,我們會設置兒童友善空間,讓孩子重拾生活的感覺和節奏。除了兒童,我們也會為災區裏的其他群體舉辦支援小組。另外,培訓當地義工亦是災後心理支援工作的重要一環。特別是當我們到海外災區服務時,跟災民難免有一定程度上的文化隔閡。經過我們的培訓,能夠由與災民生活背景及文化認同相近的當地義工去進行心理輔導,效果往往更佳。」

紅十字會_人道救援_心理急救

心理救援相信大家都明白,但「心理急救」又是怎樣一回事?張依勵解釋:「這個概念主要在二零零零年後崛起,國際社會開始達成共識,心理急救是災難救援工作中,我們會採用的第一套介入手段。它背後的理念與身體急救相似——急救不一定要由專業醫生和護士來做,任何一個接受過適當培訓的人,都可以進行心理急救,為有需要的人提供及時的協助,安撫受助人的情緒。但急救不等同於做手術,急救的首要任務是穩住傷勢、防止二次傷害,從而盡可能地確保接下來的復原會進行得更順利、更有效。同樣地,心理急救不等同於心理治療,不是要做一些長時間的療癒工作,而是要初步穩住受助人的情緒反應,幫助他們尋回安全感及平靜下來,讓他們在日後能夠恢復得較好。心理急救可以做到的事是有限度的,心理急救人員必須具備辦識心理傷勢的能力,如發現受助人的創傷不是透過人與人的簡單交流可以緩解,急救人員會區分和辨識受助人的需要,並安排受助人接受強度更大或更深入的心理治療。

紅十字會_人道救援_心理急救

「以火災為例,一個具備心理急救技能的人,可以怎樣幫助受火災影響的受災者呢?逃出災場的人,他們會有不同反應,有的很害怕,有的因為和家人失散而十分焦慮,又或是驚魂未定,處於一種麻木狀態。做心理急救時首先要是觀察受助人的狀態:他是否有身體上的損傷?情緒能否穩定下來?當遇到一些情緒比較激動的受助人,例如哭泣不止、情緒激動,我們會先讓他穩定下來——教受助人作深呼吸,當他能夠跟隨我們的指示,又能作簡單對答時,我們就可以進一步引導他們遠離由火災引發的各種情緒波動,以及腦海中恐怖驚慌的災難畫面,慢慢將感知帶回此時此刻,專注於當下環境之中,這就是我們所說的『Grounding』。」

張依勵提到,進行心理急救時,盡可能會避免查問受助人有關事發經過:「我們進行心理急救,首要任務是幫助受助人專注此刻,意識到他當下最需要甚麼。可能有人會發現自己忘記抱家貓一同逃生,因而感覺擔心及內疚;又或是有逃出災場的媽媽想起一會兒要接孩子放學,當下卻有數不盡的問題未能解決,讓她無法抽身或離開現場去接孩子,這時,我們會告訴她,我們可以幫她做些甚麼,助她穩住情緒,感覺到身邊有人幫她,或感覺到自己有能力幫自己。這都是我們會在心理急救中做的事。而不是問她:你何時聽到火警鐘聲響起?你逃生時看到或經歷了哪些驚險景象?這些可能並不是受助者當下需要的。不斷要他們回想或複述經歷,更有可能會造成二次創傷。當然,假若受助人很想講,因為他尚未能理解整件事,我們可以聆聽,但不應不斷追問詳情,反而要留意他陳述完後的反應,跟進他的需要,繼而幫他或陪伴他去做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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針對香港社會事件的心理救援
因應最近發生的社會事件,從六月開始,香港紅十字會就展開了一連串的心理救援工作,包括心理急救。「我們透過幾種方法去接觸有需要的市民,第一種方法是熱線:從六月至今,我們共開放過八次熱線中心。通常在比較激烈的衝突或暴力事件發生後,而我們的評估又指出大眾市民受到了較大的影響時,我們便會開放熱線,讓市民可即時致電尋求支援。後來,我們發現熱線模式只適合在衝突事件後使用,但是整體事件持續了很久,市民不是只在特別事件發生後才受到影響,所以我們在七月推出了一個新的服務模式,名為『Shall we talk』,讓市民可以透過WhatsApp及Telegram等渠道預約時間,與我們的心理學家及義工進行面談或電話支援。如市民未能在一節面談中成功解決困擾,我們的心理學家會繼續跟進,如在過程中識別到需要長期支援的個案,我們會代為尋找社區內其他資源,讓他們得到適當的幫助。可能是由於紅十字會這個品牌,前來諮詢的有來自不同背景及政治立場的朋友。對他們來說,有個身份中立的機構專注於解決他們的困擾,讓他們能較舒服地敞開心扉與我們傾談。

「我們亦會在不同的場合——特別是悼念活動和學校裏——擺放街站,去進行外展服務。我們發現,未必所有有需要人士都會主動尋求協助,但是否就代表這個需求不存在?當然不是。所以我們會在特定場合擺放街站,讓他們有機會與我們傾談。尤其是在一些悼念活動之類的場合中,心理支援的需求特別大,不少人會感到很傷心,或有很多不同的情緒,卻不懂如何去抒發。也有一些機構、單位及學校等留意到員工或學生有心理支援的需要,邀請我們到場提供服務。以學校為例,我們除了會和學生進行小組活動,亦曾在開學前舉辦過工作坊,指導大、中學教職員及其他有機會接觸到學生的人士,如何應對如學生因社會事件引起的情緒反應。」

六月份已有一成人出現抑鬱徵狀
精神上的創傷未必能夠目測,故此更容易被忽視。若不注重精神健康,會有甚麼後果?張依勵表示:「許多人都能夠用自己的韌性去處理各種心理問題,亦不是所有人一旦情緒低落便要尋求幫助,所以,當你感覺情緒低落而想要嘗試獨自解決是沒有問題的,但要多留意自己的反應。例如,當你發現自己的社交、心情、脾氣、以至工作效率,或照顧孩子的能力等都產生了顯著的變化,就是一些你需要尋求協助的跡象。我們有遇過有需要尋求幫助卻置之不理的個案,有關人士認為自己能夠應付負面情緒,但其實日常生活已深受影響,例如工作不能集中,和家人的相處亦存在着很大的挑戰,長遠下來,心理健康真的會出現問題。
坊間有不少研究指出這期間香港人的精神健康明顯轉差,六月時已有大約一成人出現抑鬱症的徵狀。目睹衝突的場景、暴力事件,或感受到人身安全受威脅,若壓力反應持續而沒有處理,或有機會引發較長遠的心理問題。大部分人能靠自己或與身邊人互相支持而順利過度,但亦有小部分人,原本應對負面情緒的能力已不太強,再加上出現狀況而不予理會,便有機會出現創傷後壓力症、焦慮症及抑鬱症,而當中最嚴重的便是產生傷害自己或他人的想法。」

如果身邊有情緒受困擾的朋友,我們又可以怎樣做?
張依勵說:「第一,我們首先要接納自己會不開心的事實。我認為香港人最近感到不開心是因為我們很愛這個地方,很關心這個地方,所以才有這麼多激烈的情緒——『我很煩躁』、『我最近很難過』、『總之我很憤怒』。當你越壓迫,情緒就越『彈』出來,我認為首先要擁抱這些感受。如果你察覺朋友在情緒上有不尋常的轉變,一個平時很平靜以及平易近人的人突然性格大變,又或者有一些同事的工作效率變差,首先要明白的,就是最近的社會事件或多或少對我們造成影響,我們能否對大家多一點包容?我覺得這是第一步可以做的事。

「第二,嘗試成為對方的『耳朵』,聆聽對方的想法和感受。提起聆聽,大家都會覺得『我有在聽』,但沒等對方把話說完,就因為想法和立場不同,在內心形成了『你這樣說是不對』的想法,並計劃好如何去反駁。我們是否真的有空間讓對方說出心聲及感受?不論你是否接受、是否同意,這也是一種關懷的表現。當然,如果對方的狀況已到了比較嚴重的地步,例如他有透露過想傷害自己,甚至想傷害其他人的話,便要即時尋求專業協助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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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有人找你傾訴,而你又真的未能同意他的想法,又或是預見有機會造成承擔不起的後果時,難道還要繼續附和他?難道不用勸他?張依勵說:「認同他人的感受,不等於認同他的想法及行為。我們的反應可以是指出他對於事情的感受——『你一定很生氣』、『我感覺到你很難過』,讓對方知道我們真的明白、真的願意聆聽。如果覺得他的想法不正確,當然可以嘗試用你的方法去讓他看看事情還有沒有其他面向,可能他根本沒有考慮過,又或者想也沒想過。不過根據經驗,要把一種想法硬套在對方身上,很多時候都不可行。雙方只會不斷拋出不同的證據企圖說服對方,過程中只會讓大家不斷深化自己的立場以及看事情的模式,未必有助溝通。有時候我們也要看看自己的限制,思考一下自己是否真的處於最佳位置去支援對方——是不是身為對方最好的朋友,或是父母,便一定要親身提供支援?是否還有其他人或其他角色更加能支援他?我們也可以幫他分辨,這也是我們可以嘗試的方向。」

主動關心 幫助修補關係
是次社會事件,為各種人際關係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。不少家長表示,家庭關係已因為之前處理得不好而弄僵了,或是想關心子女也感到無從入手。對此,張依勵有以下的忠告:「中國人一向不太習慣把自己的感受或心聲向對方坦白,不過不要緊,也不用強逼自己立即改變。有時孩子回家,為他盛一碗湯、煮一碗麵,已是表達關心的方法。破冰不一定要把事情拿出來討論,說『當時我的語氣太重』,只要主動關心,對方一定能夠感受得到。如果真的因為吵架令大家不再交流,可以考慮由發短訊開始。不要期望對方立刻會有反應,一段破壞了的關係需要時間去修補。主動一點發短訊去表示關心,不一定要求對方做些甚麼,純粹就是『最近天氣轉冷,你記得出外時多穿衣服。』收到這個短訊的人肯定會感覺溫暖。關懷可以由微小的行動開始。如果大家因為社會事件而產生很多爭執,為甚麼不先把這個話題放下?當然這也有一定的困難,因為這件事的確影響着我們日常生活中很多事情,但我們仍然可以嘗試關注生活的其他範疇。你們的關係在未有這件社會事件之前是怎樣的?他對你來說有多重要?他在你的生命裏扮演着怎樣的角色?你和他之間的關係是否除了因為這次事件各持己見,就沒有其他東西值得珍惜?這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先問問自己的問題,然後就知道如何去走下一步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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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
不同的心理學家都指出,在是次社會事件中,年青人不論有沒有出來,或者出來做過或沒做過甚麼,不論最後結果如何,在情緒上也可能有很多後遺。張依勵表示:「正如幾年前佔中事件完結之後,很多曾經投入運動的年青人會在霎時之間墮入空虛的情緒中,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甚麼,感覺無力,覺得人生有一個很大的洞,有一些情緒困擾亦演變成情緒病。無論這個運動何時完結、如何完結,現在我們可以做的就是開始作出準備。在此,我想強調的是:先不用拘泥於心理支援的技巧,急着學習甚麼,或是定下各種計劃,而是應該先回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。如果我與這個人原本就沒有建立關係,到他有需要的時候又怎會來找我?現在我們可以做的就是用心去關心身邊的人,無論他是甚麼立場、有甚麼想法,讓他知道有困擾的時候可以來找你,你是他值得信任的人。信任是一個很大的挑戰,而信任的根基就是你們之間的關係。由於這次事件,不少人與人的關係都出現了裂縫,也有因為意見不合而『Unfriend』或退出群組。我覺得這時候應該嘗試在生活中修補關係,讓對方明白一旦遇上困難,你們的關係可以成為一張安全網。」